文：格奧爾基｜圖：俄羅斯聯邦俄羅斯文化基金會提供
俄羅斯老作家伊斯坎德爾（Fazil Abdulovich Iskander，1929－2016年）與我同是俄羅斯筆會會員。我們在莫斯科筆會創作季見面時，談起蘇聯時期歷經磨難的作家，他感慨萬端地說：「他們是真正的殉道者。活著受盡嘲諷和摧殘，死後卻享受頌揚和讚美，這是俄羅斯文學的不幸與悲哀。」
蘇聯文學的奠基人高爾基（Maxim Gorky，1868－1936年），曾因與蘇俄「布爾什維克黨」（正式名稱為俄國社會民主工黨，俄語：Российская социал-демократическая рабочая партия，縮寫為РСДРП；於1918年改稱俄國共產黨）黨魁列寧（Vladimir Ilyich Ulyanov）在意識形態上發生嚴重紛爭而流亡義大利。
1935年，史達林（Joseph Stalin）見他在海外潦倒，便趁機誘惑高爾基回歸蘇聯。熟料，高爾基回到蘇聯，即為遭紅色恐怖打壓的作家皮利尼亞克（Boris Andreevich Pilnyak，1894－1938年）等人向史達林求情，希望刀下留人，令史達林不快。法國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、小說家紀德（André Gide， 1869－1951年）1935年訪問蘇聯後產生了對共產主義的幻滅感，1947年，先後發表《訪蘇歸來》和《再談訪蘇歸來》兩部作品表達對蘇聯體制的失望。
文學落難史
史達林認為紀德不說蘇聯好，是因為高爾基對他講了布爾什維克黨的壞話。後來，史達林又讓高爾基為其樹碑立傳，撰寫《史達林傳》，但高爾基一拖再拖，至死也未動筆。1936年6月，高爾基病重，被送進莫斯科郊外的蘇共中央休養地高爾克村救治。那時，他病榻旁站滿了監視他的克格勃（KGB）員警，其中就包括克格勃頭目雅戈達（Genrikh Yagoda）。高爾基死前幾日，病房醫務人員都莫名其妙地患上咽頰炎死去。根據最新披露的蘇聯檔案，咽頰炎毒藥來自克格勃毒藥實驗室。高爾基雖也被傳染卻並不致命。6月18日，克格勃頭目雅戈達指使高爾基的老情人，克格勃秘密女特工穆拉，給高爾基喂下一顆致命毒藥，使得這隻「革命暴風雨中的海燕」淒然墜落。
詩人葉賽寧（Sergei Alexandrovich Yesenin, 1895－1925年）是世界讀者熟悉的俄羅斯田園詩人。1920年代初，布爾什維克政權想改善與農民對立關係，鑒於葉賽寧是著名農民代表詩人，便企圖利用為政權有所作為，但遭葉賽寧拒絕，於是，葉賽寧便被打入布爾什維克黑名單。1925年3月，葉賽寧密友詩人卡寧因寫反蘇詩歌被鎮壓，牽連了葉賽寧，他被迫逃往喬治亞避風。葉賽寧11月底逃回莫斯科，12月初即被捕，蘇俄秘密員警「契卡」特工將他強制送往精神病院治療。27日淩晨，葉賽寧跑出醫院，乘火車逃亡列寧格勒，契卡特工窮追不捨。12月27日晚，葉賽寧入住酒店五號客房。28日清晨，服務生報告葉賽寧自縊身亡。
但調查專家趕到現場後發現，葉賽寧死亡現場的銅制燭臺翻倒在地，房間中央地毯上濺有血跡，說明葉賽寧死前曾與人發生打鬥。葉賽寧屍檢報告也表明自縊身亡特徵不明顯，脖子上繩索勒痕不清晰，舌頭也沒伸出口外。再有，葉賽寧左側面頰和頭顱都有被鈍器擊打的傷痕。最近，俄羅斯公開文物專家什洛夫的證詞：他12月27日晚前往酒店與葉賽寧見面。他上樓後親眼看見兩個男人溜出葉賽寧的五號客房，並用鑰匙鎖上門，神色慌張跑下樓。葉賽寧死後，蘇俄秘密員警「契卡」說葉賽寧是英國間諜，還說他的死是畏罪自殺。
作家巴別爾（Isaac Babel，1894－1940年）曾於1986年被義大利《歐洲人》雜誌評選為世界小說家之冠。他的短篇小說集《騎兵軍》（Konarmiya）因描寫蘇俄國內戰爭殘酷而血腥，遭到蘇聯紅軍元帥布瓊尼（Semyon Budyonny）猛烈批評。巴別爾在蘇聯農業合作化期間下農村採訪，回來對雕塑家好友斯洛尼姆說，農業合作化比國內戰爭還恐怖，此話遭當局忌恨。1939年4月15日，他在莫斯科郊外作家村被捕，罪名是「參與反蘇陰謀和間諜活動」。據已經解密的蘇聯419號卷宗披露，秘密員警逮捕巴別爾時，沒收了他的全部手稿，其中包括他剛殺青的長篇小說《薩拉托夫的秘密員警》。
戲劇的十月
後來，巴別爾的手稿全部被銷毀。巴別爾在獄中被施以酷刑，精神崩潰，胡編亂造了一份所謂間諜組織名單。1940年1月27日，巴別爾被最高法院軍事法庭判處死刑，執行命令由史達林親自簽屬。刑場就設在聖葉卡捷琳娜教堂旁邊，衛戍警長，克格勃劊子手布洛欣（Vasily Blokhin）手握蘇制左輪手槍走上前去，朝著巴別爾當頭一槍……。巴別爾之妻彼洛什科娃（Yevgenia Borisovna Gronfein）直到1954才獲悉巴別爾的死訊。但布爾什維克當局騙她，說巴別爾1941年死於心臟病。直到1984年，蘇聯才正式承認處死了巴別爾。
蘇俄現代戲劇鼻祖，戲劇文學家，導演和演員梅耶荷德（Vsevolod Emilevich Meyerhold，1874－1940年）早在1898年便成為莫斯科藝術劇院的臺柱子。他1906年出任彼得堡科米薩熱夫劇院總導演，1908年又出任亞歷山大劇院總導演，事業如日中天，成為俄國戲劇界大紅大紫的人。梅耶荷德「十月革命」後親近布爾什維克政權，利用戲劇天賦為革命做紅色吹鼓手。1917年，梅耶荷德和詩人馬雅可夫斯基（Vladimir Mayakovsky）等人前往聖彼德堡斯莫爾尼宮（Smolny）拜訪列寧，表示歡迎十月革命和擁戴布爾什維克。
梅耶荷德還創作了歌頌十月革命的戲劇，當時在莫斯科上座率很高，戲裡另一位布爾什維克黨魁托洛斯基（Leon Trotsky）的戲份較重，蓋過了列寧和史達林，這使史達林大為不快，對梅耶荷德懷恨在心。他1939年7月被克格勃秘密員警逮捕，罪名是參加組織托洛茨基反黨集團，為英國和日本情報機構效力，顛覆蘇維埃政權。梅耶荷德在克格勃盧比揚卡監獄遭到嚴刑拷打。
員警強迫這位六十多歲的老藝術家喝尿，還將他的頭按在地上狂揍，直到打斷他的一條胳膊。戲劇大師痛得狂呼亂叫，嚎啕不止。他在獄中天真地給外交部長莫洛托夫（Vyacheslav Mikhaylovich Molotov）寫信求助：「員警用皮鞭狠狠地抽我的臉，救救我吧！」但莫洛托夫看都不會看他的信。1940年2月1日，梅耶荷德被最高法院軍事分院秘密判處死刑，他在盧比揚卡監獄地下室被亂槍打死。
致敬殉道者
二十世紀以後，蘇聯文學殉道者的名單不斷加長。傑出的阿克梅派詩人古米廖夫（Nikolay Gumilyov，1886－1921年）被布爾什維克政權以反革命罪處決。天才詩人曼德爾施塔姆（Osip Mandelstam，1891－1938年），因書寫所謂反動詩歌，於1938年5月被捕，12月在符拉迪沃斯托克集中營死於斑疹傷寒。作家皮利尼亞克於1929年在境外出版中篇小說《紅木》遭官方批判，1938年被槍決。1958年，作家巴斯特納克（Boris Pasternak，1890－1960年）獲諾貝爾文學獎，卻遭當局誣陷他叛國投敵，文壇好友不再與他來往。1960年5月30日，巴斯特納克在抑鬱中死於肺癌。多姆布洛夫斯基（Yury Dombrovsky，1909－1978年）是蘇聯作家、詩人和考古學家。1978年3月，就在他的著名小說《不必要學系》（The Faculty of Useless Knowledge）即將在法國出版之際，他在莫斯科中央文藝家禮堂門口被人毆打致死……。
還有集中營作家沙拉莫夫（Varlam Shalamov，1907－1982年）；詩人和荒誕派先驅戲劇家哈爾姆斯（Daniil Kharms，1905－1942年）；回歸的女詩人茨維塔耶娃（Marina Tsvetaeva，1892－1941年）；蘇聯流放文學巔峰作家，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索忍尼辛（Aleksandr Isayevich Solzhenitsyn，1918－2008年）……。
